Cover 許鞍華在香港演藝學院,她於1997年獲頒授榮譽院士。Maison Margiela襯衫,Jil Sander褲子,均在Joyce有售。 Lifansze耳環,許鞍華自己的手錶和運動鞋 (照片:Raul Docasar for Hong Kong Tatler)

許鞍華花了四十載時光,講述香港被忽視的人們的故事,如今她在事業上取得的非凡成就,也記載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之中。

第7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將代表終身成就獎的最高獎項金獅獎,授予香港導演許鞍華​,她踏上舞台,以謙和、自嘲的方式吸引住全世界的目光。許鞍華身穿標誌性的極簡主義服飾,黑色西裝外套和白色府綢襯衫(這次的品牌是Prada)、圓框眼鏡、純黑色運動鞋和左耳的單隻閃亮耳環,她在發表感言時沒有過多的談到自己,更多的是她的家。

「單純的感謝,已不能充分表達我的感受,」許鞍華說。 「你不知道,這給了香港人什麼樣的鼓勵。」

從很多方面來說,那一刻完美地詮釋了許鞍華電影路上的本質。香港是許鞍華長大並生活了大部分時間的城市,她的作品反映了對香港的終生情懷和欣賞,以及觀察所有事物的敏銳眼光,能抓住所有細微的差別。她的相機記錄下了香港最被忽視的人,一些最有力、最坦率的故事。

談到這座城市,許鞍華說:「它給予我教育和獎學金,讓我在倫敦學習電影。它給了我生活經歷和機會去工作並找到滿足感。」

「我甚至珍惜曾經遭受過的痛苦,和遇到過所有那些既瘋狂又酷的人。」她補充說,並在舞台上承諾支持當今追求夢想的年輕電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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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許鞍華在今年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獲得終身成就金獅獎(照片:Vittorio Zunino Celotto/Getty Images)

保持謙卑

儘管許鞍華在事業上取得矚目成就,這位廣受歡迎的導演習慣迴避與電影行業相關的浮華和魅力,以及狗仔隊和記者。這次她回港後罕見接受的採訪中,也是她在自七月份開始收到了幾輪的邀請後,才最終答應下來的。起初她表現得有所保留,直到回憶起在威尼斯的那一刻,臉上才突然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我很開心,」她說。 「就是這麼簡單。」

威尼斯之後,許鞍華將推出新作《第一爐香》 ,這是她第三度改編張愛玲的作品——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爐香》 ,淋漓盡致地描繪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的香港,講述上海女中學生葛薇龍到香港後淪落為交際花的故事。電影首支預告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全球首度曝光,預計將於明年在香港和中國內地上映。

今年12月,香港電影發行公司Golden Scene將推出由資深美術指導文念中執導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 ,細膩呈現許鞍華的一生和數十年的職業生涯。以許鞍華在工作中的幕後花絮,以及採訪她身邊的人為特色,這將是第一次有作品揭示許鞍華的個人生活和她的靈感來源,這是她很少透露給外界看到的一面。

「我只想拍電影,」許鞍華說。 「我認為我的故事不值得那麼多戲劇,這讓人很尷尬。」然而,當提到電影製作這個話題時,她就軟化下來,在某種程度上,她很享受自己的成就終於得到認可的重要性,而不是被男性同輩掩蓋。

「在電影製作行業,男性導演多於女性導演。以女性身份贏得這個獎項,為女性導演帶來了更多的報導和迴響,反過來,我們也會有更多的工作機會和認可,」她說。 「但是天哪,我希望不要有太多關於我的宣傳,這樣我很難專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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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照片:Raul Docasar for Tatler Hong Kong

幾天後到達灣仔香港演藝學院拍攝照片時,許鞍華看起來有點難以捉摸,她向Tatler的編輯團隊快速打招呼說「很高興見到你」,之後便衝過去開始拍照。但她的電影講述了一個不同的故事,因為在她42 年的導演、製作電影和電視連續劇的職業生涯中,人們可以看到她無畏的性格,這些電影和電視劇揭示了香港一些最明顯的社會問題。她坦然接受禁忌話題,包括性別和年齡,並將她的鏡頭集中在難民、家庭主婦和家庭傭工身上。

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導演Alberto Barbera在宣布獎項結果時,稱讚許鞍華能夠以電影製作中罕見的敏感度和複雜度,將重要的社會主題融入到個人故事中。 Barbera說:「她不僅捕捉到了這座城市的具體方面和對香港的想像,而且還把它們轉換成一個普遍的視角。」

紀錄片導演文念中被許鞍華的故事所吸引,因為她的人設很好地代表了這座城市。 「許鞍華是香港的保育人士,」他在接受採訪時說。 「她記錄了香港人民、景觀和社區的多樣性,例如美孚和天水圍,以及當地人面臨的生計問題。」

許鞍華的電影在本地和國際上都獲得了認可: 2014年第71屆威尼斯影展非主競賽類閉幕影片《黃金時代》 ,她曾三度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導演。在本地,她曾六次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獎。香港電影金像獎至今只有兩部大滿貫作品,均出自許鞍華之手,分別為第15屆的《女人四十》和第31屆的《桃姐》 ,同時獲得最佳電影丶最佳導演丶最佳編劇和最佳男丶女主角。

許鞍華於1947 年出生在中國東北的遼寧省,她的父親是一名政府官員,駐紮在當時舊稱的滿洲奉天,遇到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是一名日本人。 1952年,許家舉家遷往香港,搬進北角最古老的公共屋村的一套公寓。

在孩童時代,許鞍華就是一個狂熱的讀者和電影迷。 「我對拍電影不感興趣,但我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電影。」她說。

「婆婆帶我去澳門看粵語片,爸爸每週日去香港教堂後,都會帶我去電影院看早場的動畫片。我喜愛《貓和老鼠》(Tom and Jerry)。」到了小學時,許鞍華喜歡上了美國的冒險電影那種刺激的感覺——「那些人在法國城堡里鬥劍」,但到了中學和大學,她被邵氏影城的歷史國語片所吸引,邵氏影城在1980年代曾經是全球最大私營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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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好好拍電影》海報(圖片:《好好拍電影》提供)

大膽開端

許鞍華對講故事的熱愛,令她選擇在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在那裡她發現了法國新浪潮電影,這是一種戰後運動,傾向創作前衛的、藝術性、知識性的、具有挑戰性的主題,與簡單而娛樂化的好萊塢電影潮流相反。在許鞍華寫完關於法國小說家兼導演Alain Robbe-Grillet的論文後,教授建議她攻讀電影研究生學位。

七十年代初期,香港的電影製作課程並不多。有抱負的電影製作人選擇到西方國家學習,許鞍華到了倫敦電影學校,在那裡學習了美國和歐洲風格的電影。香港導演高志森當時仍是許鞍華的學生,他在訪問許鞍華時,將她與徐克丶吳宇森等同期的十幾位1970年代後期的年輕電影製作人,稱為「香港新浪潮」的代表人物。

這些新導演擺脫了主導主流的喜劇、動作和功夫片模式,為王家衛等未來十年出現的導演鋪平了道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對王家衛說,是霓虹色調和模糊的攝影效果,而關錦鵬的電影則把香港和上海的大都會魅力與國際藝術風格相結合。

不管這個「先鋒隊」相關的名氣和影響力,許鞍華不願將自己視作其中一員。她曾經在2010 年說:「我不喜歡(香港新浪潮的想法),因為我認為特定的歸類抹殺了我的個性。」許鞍華低調的拍攝手法,與王家衛為大屏幕設計的大膽視覺風格截然不同,這意味著她在鏡頭背後的實力偶爾會被忽視——有時候甚至連她的家人也是。

「即使是我的弟弟,到了現在仍然不相信我是一名導演,」許鞍華笑著說。 「他說導演應該有攝影技術,但我拍的照片很糟糕。」在《好好拍電影》中,許鞍華回憶說,她在街上隨便拍了幾張照片,後來才發現膠卷是空白的。 「我忘了取下鏡頭蓋。」她仍然是笑著說。

在王家衛2000年的作品《花樣年華》中,狹窄的小巷和黑暗的樓梯,通過浪漫的調色和攝影機角度,變得更加憂鬱;而在許鞍華鏡頭下,街市和公寓樓如實呈現,顯得單調、局促而平凡,但並不一定是有失尊嚴的。

她在2008年廣受好評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中,講述了一位單身母親(鮑起靜飾)在新界區天水圍作為超市員工,過著平凡的生活,該地區由於自殺率高企及偶爾發生的倫常慘劇,被形容為「悲情城市」。這部電影平淡無奇的情節與其非電影視覺效果相似,本地影評人將其描述為「對生活韌性的致敬」。

許鞍華的風格是盡量貼近現實,真實取景拍攝,她是最早在電影中加入真實居民和路人場景的香港導演之一,例如2011年電影《桃姐》中的深水埗老人院,和《天水圍的日與夜》中的天水圍購物中心。

創作熱情

許鞍華解釋了幾十年來在香港的生活,如何讓她得以觀察到香港社會的變化,並對一些貌似平凡、被忽視或平淡的故事產生強烈感情。在她早期的事業生涯中,她採訪了一群邊緣化的越南難民,他們為了1978年的香港電台節目《獅子之下》而逃離家園的戰亂,這啟發了她的靈感,在1982年拍攝電影《投奔怒海》。 「表達情感或信息的衝動,是一位導演想要拍電影的首要原因。」她說。

許鞍華承認,她拍攝的關於普通女性的非浪漫電影總是一場賭博。 「雖然我的一些電影出乎意料地成功,但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觀眾的接受程度如何,但我從不為了拍電影而拍電影。」她說。

電影製片人施南生自1978年就成為許鞍華的朋友,當時他們在製作香港電台標誌性劇集《獅子山下》的其中一集時相識。關於《桃姐》 ,施南生說:「它沒有使用花哨的技巧,卻具有如此強大的普世價值,引起了全世界觀眾的共鳴。這部電影很悲傷,但在某種程度上令人振奮。它幽默地呈現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讓我們重新審視人生價值觀。」

許鞍華特別重視她拍的電影,花了17年時間才完成拍攝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半生緣》 ,她從1980年已經開始。許鞍華解釋說:「我當時沒能在上海拍攝,弄一個攝影棚拍攝似乎不適合我。所以我一直等到1997年,更多的人回到內地拍電影,製作組問我有沒有興趣,時機和條件都剛剛好。」

許鞍華說,她曾多次遭到拒絕,因為她真的很想拍攝現實的故事,這也是她沒有尋求長期合作製作公司的原因之一,但她偶爾會接拍更大型或更商業化的電影,讓自己渡過難關。

「我是一個要求很高的導演,很難取悅。我的團隊必須像我一樣敬業和勤奮。他們不能抱怨,賺取的回報很少,」她嚴肅地說著,卻忽然笑了起來:「說實話,誰會和這麼難搞的人一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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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桃姐》海報(照片:Alamy/Argus Illustr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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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許鞍華和主演《桃姐》的劉德華和葉德嫻

家是靈感泉源

這並不能阻止許鞍華講述她真正喜歡的故事。 「如果投資者不喜歡這個想法,我就暫時擱置,它不會被浪費的。」她說。她當然不乏創意:她從五歲起就住在香港,她在這個家的每個角落,都能找到靈感。

「有很多事情是遊客不會注意到的,除非你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走在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最棒的奶茶店,或是促銷季的開始,是一種很棒的感覺。」許鞍華說的讓人聯想起她1995年的黑色喜劇《女人四十》,裡面為了買魚討價還價的家庭主婦角色。

在這部電影中,蕭芳芳飾演一個困在沒有前途工作中的女人,她被迫照顧患有老年癡呆症的公公,在研究《女人四十》的過程中,許鞍華開始更加關注年齡的問題。 「我當時 48 歲,之前並沒有想太多關於衰老的事,但這個過程讓我意識到老年人所經歷的問題。」她說。

衰老的話題在《桃姐》中再次出現,以一位名叫桃姐的老年前家庭傭工的視角,目睹其他人在她居住的養老院拋棄親人。許鞍華對衰老的諷刺幽默的演繹,傳遍威尼斯,她在演講中引用了詩人Dylan Thomas的一句話,「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然後補充道,「也許在我不能走上這個舞台親自領獎的緊急關頭之前,威尼斯電影節給了我這個獎項」,引起哄堂大笑。

73歲的許鞍華遠遠還未打算退休。在《第一爐香》之後,她有幾個電影項目正在籌備中,不過她對具體細節守口如瓶。但是,了解許鞍華的話,就知道有更多平凡的故事,要從最平凡的地方講出來。

「歸根結底,我總是回歸到拍攝有關平凡人,簡單而感性的電影,」她說。 「他們的故事觸動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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