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杜可風(照片: Ted McDonnell)

杜可风(Christopher Doyle)以创新的拍摄视角,成为全香港最狂野、最有影响力的电影摄影师之一。在纵横影坛四十年后,关于他的一部纪录片,罕见地窥探了他的个人生活,相当具有启发性。

在王家卫拍摄《东邪西毒》的最后一天,摄影师杜可风的踪影无处可寻。当时是1994年,在中国北方拍摄这部动作片长达四个月之后,杜可风在刹科前一天晚上喝醉了,剧组几乎要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拍摄电影中的高潮场景。在那一幕,香港演员张国荣饰演的「欧阳峰」,得知所爱的人逝世,一把火烧了在沙漠中的房子,回到家乡西域白驼山。 「凌晨两点,我的制片人打电话给我说,『出大问题了,Chris 还躺在浴缸里』。」王家卫在2008 年在纽约动态影像博物馆接受采访时回忆道。 「他是主要摄影师,居然却睡着了。」王家卫正要开始尝试拍摄这个镜头,杜可风就醒来了。 「他说,『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镜头』。」王家卫说道。故事继续,杜可风脱光衣服,全身浸入水中,抓起相机,跑到因为起火而相当炎热的现场,一口气拍完。 「他回到我身边说,『好吧,我很抱歉,但这就是我想做的。』」

这个故事常常被提起,它体现了杜可风传说中的「欲望的二分法」,特别是在他自己创作的偶然情况下,创造了才华横溢的壮举。在他不敬的举止和混乱的工作风格中,隐藏着将感觉提炼成动态图像的才华;一种独特而诱人的视觉语言,可以说永远塑造了外人对香港的想像。 「我认为那些敢与我一起工作的人,知道他们正踏上一个征程,我为此感到自豪。我什至不是电影摄影师;我希望是一个合作者。」杜可风在2014 年说。

近四十年来,这位魅力非凡的摄影师在1995 年的《堕落天使》和2000 年的《花样年华》等开创性电影中,以梦幻、前卫和浪漫的镜头感觉,捕捉了香港的精髓,令本地和全球观众深深着迷。杜可风对电影制作的热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名气和认可(他获得的50 多个奖项中,包括2017 年康城影展的『ExcelLens摄影成就奖』),但也因其飘忽不定的个人行为,在外的声名不太好,包括经常因喝醉而做出怪异行为,成为媒体的题材。然而,不管杜可风在片场的故事如何——还没吃早餐前就先狂喝啤酒,或者在尝试拍摄某个镜头时,差点从直升机上掉下,他就是一位电影爱好者,而他的生活故事似乎被全世界都忽略掉了。

Tatler Asia
Above 杜可风

自己的故事

四年前,澳洲摄影记者Ted McDonnell 和制片人Nelson Khoury 和Nelson Yap 决定,是时候让杜可风在纪录片中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媒体对他的描述很糟糕,」McDonnell说。 「是的,他很吵,有时甚至令人讨厌和傲慢,但这个人是一个十足的天才,他需要为此得到认可。」这部名为《Like The Wind》的纪录片,拍摄和制作从2018 年4 月开始,历时三年多,定于下个月在悉尼电影节首映,对于杜可风这位出生于澳洲的传奇电影摄影师、导演和摄影师的生活,难得一探究竟。杜可风讲述了他职业生涯的故事,如何在香港崛起,他以这座城市为家已有40 多年。

杜可风在悉尼郊区的童年时期,与拍电影、甚至拍摄,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到惊讶。正如他在《Like The Wind》中回忆的那样,他的家人对图像有一种「敌意或排斥」,让他几乎没有小时候去看电影或拍摄家庭照片的记忆。那么,也许有点难以置信,这是他偶然迈向电影制片人的开始。今年春天,杜可风在接受Tatler 访问时,他谈到了记录家庭生活在家中从来都不是优先事项。

「当我们四处寻找(童年)照片时,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们对拍照没有兴趣。」杜可风说。当时,胶卷通常可以拍摄24 或36 张底片。 「我们有一台相机。电池大约三年左右便会生锈,但我们的电池会在拍完一卷胶卷之前,就会在相机中生锈。即使是现在,为了这部纪录片,我的姐妹们也不想上镜头,并不是针对我,只是这不是我们成长的媒介。」尽管他现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电影制片人,但杜可风自己在电影院里的时间很少超过20 分钟,即使是他自己的电影也是如此。 「我没看过纪录片,」他笑着说。 「我不想了解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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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1 of 5 杜可风(中)和他的堂兄弟们在六十年代初(照片:Christopher Doyle 提供)
Photo 2 of 5 杜可风和他的父亲出演了《Rabbit-Proof Fence》,他在2002 年获得了澳洲电影电视艺术学院奖的最佳摄影奖(照片:Christopher Doyle 提供)
Photo 3 of 5 杜可风在中国拍摄崔健2013 年的《蓝色骨头》(照片:Song Xiaohui提供)
Photo 4 of 5 六十年代初,杜可风和他的姐妹们穿着校服(照片:Christopher Doyle 提供)
Photo 5 of 5 杜可风(中排最右边),大约15 岁,和他的高中橄榄球队(照片:Christopher Doyle 提供)

奇怪的是,杜可风说他更喜欢看书,而非摄影或电影。 「阅读给你一个想像的空间,而电影基本上告诉你要看什么,」他说。 「六十年代的悉尼是一个无政府状态时期。那种叛逆的精神仍然伴随着我——所有那种对平庸的拒绝,以及对『正常男孩』的定型,太无聊了。我讨厌它。我想离开。我读了很多有点边缘的、有点疯狂的东西。」 19 岁的杜可风渴望逃离那个偏远的环境,并成为了货船上的水手,很快他来到了亚洲,最终成为他与电影制作的第一个联系。

在台湾,他遇到了一位民族音乐学家,一位古代音乐学者,他给了杜可风一台相机,协助记录客家民族音乐。 「我们走遍了台湾南部美丽的绿草、稻田,看尽了蓝天和白花,那是记录在胶片上的。」杜可风说。 「(客家乐手居住的)传统小屋里光线不足。我们的眼睛会适应它,但相机不会。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看到的东西,相机没办法记录下来。我开始(探索)你认为你看到的与实际存在之间的区别,以及如何与观众分享。」这对他后来的电影产生了影响。例如,在经典的《花样年华》中——这部电影被广泛认为是他和王家卫的共同作品,在杜可风掌镜的渲染中,普通的黑暗小巷和狭窄的公寓单位变成了一个亲密的、霓虹灯色调的空间,可供角色们以探戈舞的节奏,完成他们之间尚未完结的故事。

香港情缘

杜可风于1971 年首次来到香港,当时他只有19 岁,在海上漂泊维生。他又花了四年时间到处航行,最终才决定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香港广泛使用英语,这是一个合理的选择,让杜可风看到了更广泛的亚洲文化。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学习普通话,在那里老师为他取名为「杜可风」,意思是「如风」,从而产生了这部纪录片的名字。语言打开了很少有西方人进入的社会大门,杜可风也渐渐爱上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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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1 of 5 在莫哈韦沙漠拍摄他1999 年的电影《Away With Words》(照片:Rowena Li)
Photo 2 of 5 杜可风在片场(照片:Christopher Doyle 提供)
Photo 3 of 5 《花样年华》的海报(照片:Allstar 图片库/Alamy Images/Argus Illustrated)
Photo 4 of 5 杜可风在2016 年的《The White Girl》片场为一名童星取景
Photo 5 of 5 杜可风和Jenny Sun,香港作家、《The White Girl》的制片人和导演(照片:Suhaimi Abdullah/Getty Images)

「作为一名水手,我喜欢阿姆斯特丹和纽约这样的城市。但香港给了我太多太多。」杜可风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说。 「电影有关风水,就像你走进一家餐馆,坐在某个位置,因为那里感觉很好。我觉得在香港拍电影很舒服,因为这儿有很多有趣的空间,有特殊的氛围、质量、光线、颜色或纹理。有些东西正在倒塌;有些是新的;有些是色彩缤纷的,有些是更有诗意的,显得更灰白。对我来说,剧本是一个出发点,真正的过程是将演员们置于正确的场景,来处理正在发生的剧情,以便剧情推展下去,比剧本所写的更进一步。」

杜可风在20 多岁的时候制作了他的第一部电影,正如他现在随心回忆起的那样,「学校很贵,所以我离开香港去了台湾,因为我没钱了」。在那里,杜可风遇到了敢于实验的导演杨德昌和女演员张艾嘉。 「我们都是新浪潮年轻人之一,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杜可风说。编舞家林怀民正在创造现代舞的国际标准;杨德昌和张艾嘉试图制作出自己的电影。 「我们互相帮助,我正在制作个人电影,并与『那帮人』一起出去玩。」杨德昌和张艾嘉正在寻找摄影师来拍摄《海滩的一天》。这部在1983 年拍摄的电影采用非线性叙事,描绘了两个老朋友13 年后重逢的故事。

「杨德昌不肯妥协,想要引起轰动,所以他邀请了我(担任摄影),真的吓坏了制片商。我从来没有拍过戏,没有在拍电影时打过灯光,对『系统』一无所知,是一个『外国人』,而当时台湾政府想支持台湾艺术家。」杜可风说。他在《Like the Wind》中透露,「我们制作了这部电影,然后我获得了(亚太影展)最佳摄影奖,所以从那时起我就非常不信任奖项。」

碰巧的是,杜可风对打灯效果表现出一种超自然的本能,他的摄影机以诗意的方式捕捉了人物情感的敏感性,广受称赞。他的实验性风格和非常规的拍摄手法,无视当时的主流电影制作,并为杨德昌所开创的「台湾电影新浪潮」做出了贡献,并为他在香港电影界的经典作中注入了自己的力量,就像我们在他与王家卫合作的电影中所看到的,例如1994 年的《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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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1 of 5 杜可风在2005 年的《The White Countess》片场(照片:Argus Illustrated)
Photo 2 of 5 (左起)梁朝伟、刘嘉玲、王家卫、杨采妮、嘉宾和杜可风于2008 年5 月参加第61 届康城国际电影节(照片:oni Anne Barson Archive/Getty Images)
Photo 3 of 5 1995 年发行的《堕落天使》剧照(照片:Argus Illustrated)
Photo 4 of 5 杜可风与风水大师兼女演员Thierry Chow 在《香港三部曲》片场
Photo 5 of 5 Ted McDonnell在《Like the Wind》片场(照片:Kenny Catona)

杜可风之风格

这种在西方电影制作领域以外的成功,赋予杜可风强烈的创作独立性,以及对荷里活系统的怀疑,荷里活系统的制作通常由律师、保险公司或有特定视觉要求的导演控制。 「《重庆森林》是在我兰桂坊的公寓里拍摄的。」他回忆当时一时兴起,决定将自己的家变成场景,让他在片场睡了两个月。 「(在香港)有更多的自由。当处理我们无法控制的元素时,比如多变的天气,我们必须适应。」

对杜可风与香港的关系影响最大的人之一,自然是王家卫。杜可风是经过艺术总监兼服装设计师张叔平介绍,认识王家卫的。杜可风曾与张叔平合作过《花样年华》,除了张曼玉身着令人难忘的旗袍外,这部电影在从前以黑帮和功夫片为主的香港电影业,掀起了一股新的艺术美学浪潮,改变了西方电影对香港作为东方港口、拥有「三合会」和性工作者的刻板印象。杜可风的镜头深入这座城市的裂隙,深入了解香港的家庭主妇、上班族和新移民的生活,那种秘密和压抑的情绪。

杜可风和张叔平合作了六、七部电影后,张叔平建议他应该和王家卫合作。 「我尊重人们在这里的活力、正直和决心。」杜可风说。 「王家卫对我说的最重要的话是,『Chris,你懂得做的就只有这些吗?』这句话一直伴随着我。」王家卫连续工作20 或30 小时很常见。 「我有我的极限。我不是(多次获得奥斯卡奖项的英国电影摄影师) Roger Deakins 或其他伟大人物。我没有上过电影学院,对技术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任何想法。」杜可风说。 「还是我其实有呢?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吗?让我们试试别的,对吧?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应该经常问自己。这需要大量的精神能量,但你必须每次都维持住,因为在电影中,如果你犯了错误或失去了能量,它就会永远留在电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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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1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2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3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4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5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6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7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Photo 8 of 8 照片:Ted McDonnell

坚持下去

杜可风现在已经制作了100 多部电影,其中50 多部是中文电影。 「人们有时将香港作为占士邦(那种电影)的背景,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杜可风说。 「我是香港的一部分,我知道香港人的感受,这无关学术性,而是非常个人的。」

尽管如此,他说成为「鬼佬」(粤语中对外国人的称呼)是他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我没有文化包袱。」他说。从他位于荷李活道的公寓的窗户望出去,他继续说道:「我还是会迷路,或许我是在无意识中刻意保持自己内心的纯洁,这样每次讨论一个话题,为某个环境或一群人庆祝时,都有一种新鲜的体验。我们大多数人实际上只有一个故事。如果你看看我和王家卫合作的所有电影,它们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想法或主题的变体。但是我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不同的风格。就在这片区域,我们在PMQ 元创方(前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经活化后成为创意中心)拍摄了两部电影;沿路是我们拍摄《香港三部曲:开门见山、愚公移山、后悔莫及》的地方(一部以三代香港人交织而成,混合纪实与故事的电影);那边则是拍摄《重庆森林》的地方。」

现年69 岁的杜可风与年轻人、首次担任导演的人一起工作,从中获得了快感,他们的经验和观点与他不同,并给他带来了谦卑。 「他们精力充沛,真的需要表达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它让我保持清醒和警觉。我为我制作的许多电影感到非常自豪,但我不能自满。我通常会说,下一部电影才是我最好的作品。」

5 月,杜可风离开香港,前往中国西南部的云南和四川省参与创作一部新的经典史诗式电影。明年初,他希望回到墨尔本,为他的导演处女作《Immunodeficiency》开工,这部电影是关于一名被绑架的蜜蜂生物学教授,由Tilda Swinton 和Joe Odagiri主演。 「蜜蜂是我们对环境所做的改变、损失和(危害)的完美比喻。」杜可风说。这将是杜可风自2002 年电视剧《漫漫回家路》(HK translation)以来拍摄的第一部澳大利亚电影,他期待着接受新挑战,回到家乡与其他电影人合作。 「我已经50 年没有在澳洲生活了。我懂得香港,但我却不懂得澳洲。我很好奇我还有哪些地方与澳洲有关系。突破、扩展自己的经验,并有望成长为电影制作人的唯一方法,是在不同的项目上与不同的人合作。」

杜可风可能会说他「总是要去某个地方」,但这座城市的灯光总是会引领他回家。 「我不会离开香港。」

Credits

编译  

Cristen Ts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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