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李沐至今,實在難以想像她只有 24 歲,談吐大方、從容,而且底蘊深厚,儘管她本人不這麼認為。纖瘦的身軀頂著稚嫩的清秀臉龐,曾有網友在《誰是被害者》訪問影片下方形容李沐的長相,大意是李沐屬於第一眼不會讓人覺得是標誌美女的類型,可是那張細緻又小巧的五官,不知為何耐看到留下深刻印象,於是你會看得出神。

我想,不單是因為她擁有與生俱來的好臉蛋,更多的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魅力與內涵。

2020 年,李沐憑藉《誰是被害者》「江曉孟」一角奪得金鐘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獎項的肯定使她在一票茫茫的新人海中脫穎而出。那陣子,只要在 Google 上搜尋「李沐」,不外乎會看見她被冠上「怪物新人」的頭銜,只是觀察李沐越深入一些,我越覺得用這四個字來介紹她或許草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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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李沐以電影《青春弒戀》受到金馬獎「最佳新演員」提名,短短一年內再度以新人之姿入圍一生只有一次的獎項。關注度爆棚的同時,回歸現實世界,她就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女生,時而沉穩靜謐,時而躁動不安,如同《青春弒戀》要角們。《青春弒戀》是李沐參與的第一部長片作品,講述 6 位看似毫無關聯的角色,各自的人生背後乘載著旁人無法道破的故事,傷疤也好、支離破碎也罷,他們渴望被修補的靈魂,也許會讓我們投射到自身狀態上。

何蔚庭導演在花絮片段中提到,李沐是他最大的賭注:「應該是因為導演看了很多人(笑)。他直覺就是我了,可是他卻沒辦法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直覺。」聽起來矛盾,可是也不無道理,畢竟就連李沐當初也不相信自己能夠背負得了玉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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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芳你到底在幹嘛?

「我一直都不確定會不會拿到這個角色。」她說,即使前年自己和林柏宏差不多時間進劇組,確定可以演出這個角色的時間卻很短,那種感覺像是整個人被分為兩半,一半是組的一員,另一半則是隨時可能掰掰的試戲演員。

「沒關係,明天我就提著行李回家了。」李沐作勢模仿離場畫面。對戲的過程中,對結果充滿著不確定性以至於心情緊張,就算來到定裝環節、甚至開拍第一天,她仍深怕這是一場美麗的誤會。「每天都覺得真的是我嗎?他們會不會在騙我?看起來讓我演,但隨時會說還是不要了。」我腦中突然想起玉芳那句台詞:所有說喜歡我的人都會離開我,我爸、我媽、Monica,他們都說愛我,但他們一個一個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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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圖片來源/《青春弒戀》提供

她始終覺得何蔚庭導演很奇妙,最後選擇豁出去,「是煎熬嗎?反正我就把自己交出去,剩下的全部給你們決定。」忐忑不定全寫在臉上,李沐認為玉芳不是非她不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最適合詮釋玉芳的人選,在懷疑的情緒間遊走。「剛拿到劇本時我沒有很理解她,一部分的我是非常抵抗的,很想大力搖晃她說:天啊,陳玉芳,你醒醒啊!」李沐睜大雙眼,使勁全力晃著空氣,頓時我感受到她那時對這角色有多不悅。

這樣的下意識反應,並不是她排斥玉芳這個人,而是戲外的她與角色個性有多種衝突,例如看見玉芳在等待情感上的主人出現,一開始李沐是瞧不起她的。「雖然玉芳是舞台劇演員,可是我覺得她對情緒的認識很初階。她整個人⋯⋯是很不主動的,明明有很多機會主動,但都選擇用比較曖昧的方式去做事情。我會忍不住想要直接告訴對方我到底在想什麼,玉芳是能忍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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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中導演頻頻提醒她角色狀態,導致她的內心既糾結又徬徨,os 吶喊過無數次:「陳玉芳,你到底在幹嘛啊?」玉芳擅長給人關愛,那是出於不得已,因為玉芳認為,唯有同情別人才會受到肯定,她想獲得被人需要的感覺,所以活得委屈求全,習慣依附在別人身上,從爸爸媽媽到小張再到 Monica。

「拍《青春弒戀》前,我會想到底為什麼有人為了談戀愛而哭啊?情侶吵架氣到哭可以理解,可是你愛一個人愛到哭,什麼意思?」之所以露出疑惑的表情,那是因為在現實人生中她不曾擁有過玉芳的感受,她老實地告訴我,變成玉芳的 45 天前,自己對「愛」的態度是比較輕浮的。「不管友情、親情或在愛情裡,我好像會不想表現得很在乎,那抵抗是認為『沒有被關心,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啊』。」

玉芳下戲,李沐反倒開始檢討自己:「拍完後,我發現其實我是一個自我保護很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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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圖片來源/《青春弒戀》提供

我有時候會想,會不會以前的我都沒有真正的愛過別人?

- 李沐 -

拍到極致的那顆鏡頭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評論角色。」拍攝《青春弒戀》李沐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開拍前,她尋尋覓覓跟玉芳相像的人,想要找到一點影子,然而在討論角色故事之際,對方給李沐當頭棒喝:「你不能評論角色,只能背著她走一段路。」雖然接觸玉芳這位新朋友時,幾度髒話差點脫口而出,但她最終是放下成見,敞開心胸去理解玉芳,甚至為此認真的關注每則社會新聞,嘗試去搜尋各個網路上別人講的言論、媒體不同的說法。

「我好氣,很像是命運對他們不友善,同時也覺得命運對玉芳不友善,可是我又知道是她自己參與了這部分。」講到這裡她有點情緒上來,「那是很複雜的,我到現在都講不清楚。有個憤怒的感覺,就是為什麼有人的生命長這個樣子?」儘管邏輯清楚、話語平靜,但李沐是激動的:「而且你也幫不了別人,因為那終究是別人自己的事。即便在玉芳發生事情的當下有人要來幫她,她都未必會接受人家的幫助,這件事情也讓我很無助。」較真解釋一番後,她展露出無奈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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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丹寧皮革拼接洋裝,by CHLOÉ;Staple 純銀扣環寬戒、Bolt 純銀圈環 C 型耳環,both by BOTTEGA VENE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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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芳的渺小,讓李沐好不痛快。拍攝前的準備,是表演指導淮仲老師為大夥兒帶來一連串的密集訓練,演員們無形間已經培養出抽離的默契感,再加上對手演員散發出來的氛圍,玉芳的角色輪廓才逐漸變得鮮明,而她也越來越相信自己就是玉芳本人。

「不太確定我有沒有情緒起伏,你知道嗎?」她突然把問題丟向我。何蔚庭導演灌輸角色很壓抑的事實,叫她要忍住情緒,和玉芳相處時間久了,李沐卻不知道感情該如何釋放了。有一場戲,玉芳表演完舞台劇後,小張獻上一束鮮花犒賞收工的玉芳,「我以為應該要表現開心。經歷了很糟糕的事情,現在有一個人關心我,感覺比我愛他還要愛我,是要從低谷往高峰去吧?」世事難預料,因為導演說玉芳不是這樣笑的,而且已經是第 N 次收到這個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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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圖片來源/《青春弒戀》提供

另外一次把李沐逼到最極致的戲,是和爸爸在飯店房間講話的那顆鏡頭。「剛拍第一顆我是已經事先準備好情緒,一講我就哭了,導演說:不行,你要忍住。我一邊很難過一邊想:好,我就忍!第二顆我努力忍,可我還是講一講又哭了。」試了好多顆,李沐一直失敗、抓不到導演想要的感覺,壓力排山倒海而來。最後一顆的誕生,出現在講到最後一句台詞時,她覺得現在不留一滴眼淚,等一下會直接在鏡頭前崩潰尖叫。「忍住的情緒是很像有一個氣結越來越大,在你心裡哽得很不舒服。他就是想要我忍到忍不住。」

聽起來殘忍,但那又何嘗不是幫助她挑戰自我極限?玉芳宛如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模樣不禁讓人想拉她一把;後來李沐再遇見玉芳,是距離殺青一年後的現在:「我相信玉芳絕對是可以獨立自主、在情感上不依賴任何人的,但她真的辦不到。」李沐恍然大悟,對玉芳的理解更多了,愛人的方法也深深地被影響著。

「看了正片,跟我的想像不一樣,我理解導演提醒我的原因。我一直以為玉芳會在電影的某個時刻從容的,但剪出來後,我不覺得她有任何一刻是真的放鬆,或者對某一個人真正卸下心防,她的緊繃是一直存在的。」導演塑造出來的壓抑氛圍讓故事繼續推進,可是角色永遠沒有釋放出來。「每個人都超鬱結,」李沐俏皮的問我意見,「大家工作已經很累了,我還要邀請親朋好友來看嗎?(笑)」

面對愛的渴望,我在自己原本的抵抗跟玉芳的過於需求中,找到一個平衡的狀態,這是玉芳教會我的。

- 李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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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演員的責任感

透過 Instagram 被發現進而出道,入行短短四年,從沒有太多畫面的小配角到一部電影的女主角;無論是《誰是被害者》在酒店上班、對人生充滿無奈的江曉孟,還是《青春弒戀》被動、總是順服於別人的玉芳,這兩部代表作的角色,都是屬於內心戲豐富且情緒起伏不定,在人生中載浮載沉的迷惘女生。然而李沐不害怕被定型,反倒懷抱熱忱,期待與截然不同的角色靠近。

「我設定的目標,類似希望每年都可以有一部是我沒看過自己那個樣子的作品。」她說,「開始演戲後,我的人生靠今年我拍了什麼來當生命的座標。」不把自己丟入特定的狀態,沒有遠大的理想,只求能夠一直演下去,她是真的樂在其中,那席話有點浪漫,也相當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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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究底,演戲的魅力是什麼?「比較多不是看到自己,是別人的表演。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看了很多部電影,那些都在我的生命中變成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我有能力產生這樣的作品我會很開心。」下一秒,不自信的李沐又跑出來講幾句,「說實話,我很常懷疑自己到底喜不喜歡演戲,有時候覺得好煩喔,是不是我不做演員,就會喜歡我自己多一點了?」

雖然備受肯定和稱讚,但李沐絲毫不會從中獲得自信,她直覺出現逃避念頭,例如想去當樹醫生。與其說她沒有安全感,倒不如說她容易懷疑自己的表現,一不留神就陷入「我就爛,你也不能拿我怎樣」的漩渦裡。「挫折都是自己給自己的欸,我演得爛、長得醜、不夠特別,我很平庸,負面的想法會一直出現。」

李沐坦言,近半年尤其會因為身體的潮汐問題而感到情緒的潮汐,當低潮來襲,她會大哭一場,然後在心裡捏爆那個討厭自己的人,不是有多正面,只是學會接受跟它共處不逞強。「那感覺消散不掉,它就是每個月都會出現:Hello~你這個垃圾,我來提醒你囉。」她揣摩了欠揍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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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星星流蘇洋裝、白色口袋長大衣、裸色高跟襪靴,all by BURB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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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蔚庭導演可說是看著李沐長大,兩人因《青春弒戀》相識時《誰是被害者》甚至還沒播出,兩年前導演眼中的李沐是沒自信的駝背女孩,我不敢說現在的她增加了多少自信心,可是至少,幾乎看不見駝背的身影。

飾演小張的林哲熹,是這樣描述李沐的:「她是非常感性的人,很敏感,看起來堅強,但其實有點脆弱的小女生;加上角色的特質,李沐會有很多的不安。我會盡量照顧她,讓她鬆了再去找狀態。」綜合以上,同為射手座的我確實理出頭緒,即使在眾人眼前乍看是自信的模樣,內心依舊會有螺絲不小心鬆掉的時候,只是不隨便展露出矛盾的那面。

「不管人家再怎麼鼓勵你,最真心的感受都是回歸自己,你怎麼看你自己絕對是別人的稱讚無法影響的。每一次看完演出的作品,會想說怎麼演得那麼爛,但是如果有下一部的機會,我就可以知道怎麼避免想要殺了我自己的心情。」她的形容浮誇卻精準,這也是她選擇繼續演下去的理由。「如果我夠相信自己跟接受自己的特質,一定有角色是別人覺得只能讓我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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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綠色繞頸洋裝,by SALVATORE FERRAGAMO。

正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演的不是戲,而是真實上演的人生故事,就好比玉芳是部分人的縮影。演繹別人的人生,感受是什麼?

「其實我覺得是非常有負擔的。我們有那麼多人口,一定有一個人的人生跟這個角色相似到爆,因為這個想法,所以我認為要很有責任感。」她的出發點是在於現實世界的那個人說不定會看到。

「還有一個額外責任是,我不想要消費別人的人生,我會害怕不小心變成那樣。」她用炙熱的眼神看著我,「但是我覺得很開心的是,如果我真的演得好的話,我會有機會向別人介紹別人的人生長什麼樣子。」李沐把它稱為成就感,「我可能是一個讓大家同理彼此的推手?」

拿到金鐘後,我好像出去可以跟別人介紹自己是演員,再也不用說我是自由業,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 李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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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綠色繞頸洋裝,by SALVATORE FERRAGAMO;Margolia 黃色花朵高跟涼鞋,by MANOLO BLAHNIK。

去年金鐘獎頒獎典禮,李沐從容不迫的在舞台上說出得獎感言,後來她告訴我,覺得自己準備的內容爛透了;那麼今年呢?「絕對會準備,可是我覺得能使用的機率應該不高,我在家想說:哈,我就是那天長得好看的人,去看更多好看的人!」從影迷到變成入圍者,李沐志在參與,興奮知情溢於言表,對於得獎與否,她一派輕鬆的告訴我,假設是得不到喜歡的角色,得失心才會比較重。

她突然講起人類圖,把自己赤裸的攤在我面前:「但我在人類圖是等待邀請的人(笑)」李沐說的是投射者,「所以後來就發現,我好像只要不主動追求事情,它們就會對我好一點。」她露出笑盈盈的得意臉,仿佛在對自己信心喊話:「人生就是要放下才能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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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不太曉得什麼原因,在與李沐暢聊完這趟旅程的體悟後,我整個人通體舒暢,接近茅塞頓開的感覺。原本對人類圖沒特別研究,因為李沐頻頻提到,讓我陷入了人類圖宇宙;投射者其中一項特徵是,對他人表達自己的想法前,會向對方拋出「是與否」,透過疑問句產生互動、獲得認可。這也是接受邀請並提供貢獻的一種。

當我們聊起玉芳、小張、Monica、明亮,她總是生動的對我闡述自己的感受,同時不忘詢問我的觀影心得。就好比講到無助,她搶先我一步發問:「我問你喔,你看電影的時候會因為玉芳的無助而生氣嗎?」在我分享自己能夠理解玉芳留意別人情緒的舉動時,她那小鹿般的明亮雙眸眨呀眨的:「所以你是從小就很有服務精神的人?天啊,不求回報的服務很厲害!因為玉芳不是不求回報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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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靈精怪的李沐是寶藏女孩,渾然天成的率真,不太矯飾自己的情感流動,我好奇演出這麼深刻的角色,下戲後如何面對?「我們在火車站殺青,一說殺青後我就有點像是⋯⋯直接把她推下月台(笑)」她順勢做了俐落的推人動作,在場大家都忍不住噗哧一笑,「想說你先緩緩,就在這裡待著吧。」後來李沐還說,某些場合會誘發角色的影子再度現身,她這樣比喻:「很像⋯⋯《哈利波特》廁所裡的女鬼嗎?我覺得玉芳像是鬼魂(笑),雖然很不尊重她,但真的有時候會想說:拜託你放過我!」

投射者怕累,而「不爽」是一件累人的事情,面對討厭的人事物,李沐習慣用「捏爆」來表示;既然不可能改變別人的想法或作為,那麼不如建立起保護機制,等到自己發洩、消化完情緒後,會發現反而又更成長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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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攝影  

Hazel Chiu

化妝  

Wini Chen

髮型  

Isiah 兩佰立

造型  

Edie Lai

造型助理  

PULU HSU

採訪  

Allison Chen

服裝  

BOTTEGA VENETA、BURBERRY、CHLOÉ、SALVATORE FERRAGAMO、MANOLO BLAHNIK

地點  

A. stone

Topics